学生习作

2020-11-12

——浅谈巴金《家》中的孤独灵魂

樊诗颖

论文摘要:巴金的《家》中多次提到门对于相爱男女的阻隔,本文将从“门”这一实体物象对人性的封锁及美好情感的阻隔入手,浅析家庭封建对灵魂的压迫,并由此进一步探讨脱去封建的个体之间不可消弭的隔膜所带来的永世孤独,对“家”的含义予以丰富。

关键词:门 封建 冷漠 隔膜

 

一. 封建之门,压死三个女人

 

在《家》这部小说里,我们见证了三个女人的死,鸣凤,梅芬和瑞珏。鸣凤之死,起于高家老爷要把她送到冯老太爷家做小老婆一事。梅芬或多或少是因为无法和觉新相好而害病致死,而无法和觉新在一起又是奉了长辈之命造的孽。瑞珏,本该在高家顺利产下二子,却因为高家太太们毫无根据的生产的血光会冲犯到刚死了的高老爷这一说法,而顺从了不敢也不想反抗的觉新,在将生产之际搬到了城外阴暗潮湿的小屋独住,终难产而死。

从事件角度看,三者均是不折不扣的封建家庭制度的牺牲者,但鉴于梅芬之死很大程度上也受到她性格,心态调节及家庭环境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在此仅对鸣凤和瑞珏之死做具体展开。

 

(一) 鸣凤,在觉慧门外轻敲

鸣凤在得知自己将被送到冯老太爷家做小老婆后,就一直很想找到自己所爱的高家三少爷觉慧,跟他谈谈她的事。“她时时刻刻等着这个机会。”她等来了两次机会。一次是在被告知将出嫁的当天晚上,另一次是在出嫁前一天晚上。一次,他在门的一边,她在门的另一边;另一次,他和她同在门的一边。而两次,她未能跟觉慧说出将嫁一事,未能从他那得到依靠,终只能独自跳入冰冷的湖内,守护那份爱情。

 

(1) 第一次机会,隔了一扇门的两个世界

得知将出嫁的那个晚上,鸣凤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觉慧的窗下,白纱窗后传出觉慧的咳嗽声,笔落纸上的沙沙声。她“在窗板上敲了两下,她盼望他会听见敲声”(《家》二十六章),他未回应。于是,她“怀着最后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轻轻敲了三下,又低声叫了一声:‘三少爷’,便退后两步,静静地站着。”还是没有回应。鸣凤便痴痴地立在那里,回味自己与觉慧之间发生的一切。回味过后,“她决定要跑进去了。然而……眼前一片漆黑。房里的灯光突然灭了。”

两次轻敲,一次低呼,唯有虚无。重重地敲门,高声喊觉慧的名字,破门而入,这些对于鸣凤,可行却不现实。再轻敲几次,再低叫两声,她可以做的,却没有。若不是灯灭所带来的戛然而止,回味过后要跑进去的冲动真的能成为行动吗?那声“三少爷”若是鸣凤急切的渴望,那退后的两步则若在热望的火苗上浇水。她内心的爱及渴望不断点燃火苗,而对身份地位差距的顾虑则又一次次浇灭火苗。正是在这燃与灭的交替中,灯灭了,空气被抽空,是上天为她做的的决定?还是她自己?

 

(2) 第二次机会,两扇门之间的空白

“这一天她怀着颤抖的心等着跟觉慧见面。”他们见面了。

觉慧正埋着头在电灯光下面写文章,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并不抬起头,也不分辨这是谁在走路。他只顾专心写文章。鸣凤看见他不抬头,便走到桌子旁边胆怯地但也温柔地叫了一声:“三少爷。”
“鸣凤,是你?”他抬起头惊讶地说,对她笑了笑。“什么事?”
“我想看看你……”她说话时两只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的带笑的脸。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他接下去说:
“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不跟你说话?你以为我不理你吗?”
他温和地笑道,“不是,你不要起疑心。你看我这几天真忙,又要读书,又要写文章,还有别的事情。”他指着面前一大堆稿件,几份杂志和一叠原稿纸对她说:“你看我忙得跟蚂蚁一样。……再过两天就好了,我就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再过两天。……我答应你,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她绝望地悲声念着这四个字,好像不懂它们的意义,过后又茫然地问道:“再过两天?……”
“对,”他笑着说,“再过两天,我的事情就做完了。只消等两天。再过两天,我要跟你谈许许多多的事情。”他又埋下头去写字。
“三少爷,我想跟你说两句话。……”她极力忍住眼泪,不要哭出声来。
“鸣凤,你不看见我这样忙?”他短短地说,便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里闪着泪光,他马上心软了。他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又站起来,关心地问道:“你受了什么委屈吗?不要难过。”他真想丢开面前的原稿纸,带着她到花园里好好地安慰她。可是他马上又想起明天早晨就要交出去的文章,想起周报社的斗争,便改变了主意说:“你忍耐一下,过两天我们好好地商量,我一定给你帮忙。我明天会找你,现在你让我安安静静地做事情。”他说完,放下她的手,看见她还用期待的眼光在看他,他一阵感情冲动,连自己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他忽然捧住她的脸,轻轻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又对她笑了笑。他回到座位上,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埋下头,拿起笔继续做他的工作。但是他的心还怦怦地跳动,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吻她。
鸣凤不说一句话,她痴呆地站在那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想些什么,又有什么样的感觉。她轻轻地摩抚她的第一次被他吻了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又喃喃地念着:“再过两天……”
这时外面起了吹哨声,觉慧又抬起头催促鸣凤:“快去,二少爷来了。”

(《家》二十六章)

七次“再过两天”,觉慧的希望,鸣凤的绝望。纵是那忽然的一吻,双唇间穿过的光束如柱。同一屋檐下,觉慧对鸣凤出嫁一事的完全不知晓,鸣凤对自己将嫁事实的难以开口。少爷和丫鬟,那么近的距离,那样直望入对方的眼,却是那般犹如两颗粒子或星星的谈话。

爱,即使可以消弭他们唇间的距离,又如何来拉近这两颗心?觉慧对此事不知,自然称不上过。而鸣凤,勇敢地推开了觉慧屋子的门后,却终未能敞开心扉,一再顺服地听着觉慧的承诺,喃喃重复。推门的那刻,她已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只是,在这个家里,她习惯了顺从,乖巧﹑不添手脚成了她对待主子时的自然,三少爷也不例外。鸣凤,作为这家的下人,从未向三少爷觉慧提过任何要求。不求索取,只是付出,身份决定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必然构建于不平的基础之上,这不是主观意识可以改变的。

鸣凤的心房里有一个小鸣凤使出全力想推开心门,但每当刚推开一点,便有一股大风将门再次顶回。这风,堵住了鸣凤最后的去路,她被锁在了心房里,只能用她最习惯的方式,付出,将生命献出,来实现自己对觉慧的承诺“我绝不去跟别人。我向你赌咒!”。(《家》十六章)

“三十日在觉慧看来不过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然而在鸣凤却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天了。”(《家》二十六章)或许,这早已预示了两条异面直线永不相交的轨迹。

(二) 瑞珏,在觉新捶门声里挣扎

 

瑞珏生产时,觉新一直都在,但她至死没有看见觉新一眼。觉新应了高家长辈定下的“不能进月房”的规定,推,捶,擂却终未破门而入,陪在瑞珏身边。而若是有觉新的陪伴,瑞珏或许又不会死。而死还是来了。因为,她在门内,他在门外。

觉新在瑞珏房门外被拦住,“他毫不反抗地缩回了那只脚”。而后,随着“砰的一声瑞珏的房门关上了”,门内门外便成了水深火热的两个世界。呻吟,而后是痛苦的叫声,觉新先是“用手蒙住耳朵,口里喃喃地自语:‘一定不是她,一定不是珏。她不会叫得像这样。’”而当门内的说话声证实了那是瑞珏后,“忽然门开了。他转过身去望。”张嫂出门换水,“他迟疑了一下,便走进了中间屋子,眼睁睁地望着半掩的门,偶尔有一个人影在里面晃动,他的心跳得厉害,但是他还没有进去的念头。”(《家》三十七章)闭着的门成了半掩的门,没有人阻拦,他却没有进去的念头。哪怕是走近,从门缝里瞄她一眼,他不会被发现,但他没有。如果说,之前的让瑞珏搬出和自己不入屋门,是在表面上顺从长辈,那这里的顺从,显然早已内化为一种苛刻到变态的孝顺。欲入不入,在那半掩的门后,他的心跳得厉害,是爱与孝两股力量的对撞?鸣凤内心的火苗此时又出现在了觉新心里,只是,此时的觉新或许还多了一份紧张,他未能走近那扇门,是怕瑞珏的唤声将自己拉入门内?也许,爱与孝本不是个选择,觉新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守孝顺之名,他的挣扎,较之想着冲进屋内,更多是竭尽全力,不冲进屋内。

那样一段时间,他只是望着门。而当张嫂回到瑞珏房里去时,他又突然下定了决心跟她进去。“可是她一进屋就把房门关上了。”突然的决心,不是在张嫂出房的那刻,而在她进房的那刻,是想抓住最后机会的冲动?如果是,那当时觉新内心的爱应该远远超出了孝,那门被关上后,他应该会凭着这股汹涌的情感,撞开这门,冲进屋内。而此时,“他推了几下门,里面没有一声回应。他绝望地放下手,正打算走出去,却又听见里面的怪叫声。他用力推门,他用力捶门。”随着瑞珏叫声的越发痛苦,觉新先后四次“死命地”捶门。一个正值青年的男人,推门,捶门而不撞门,恳求他人为自己打开这扇门,自己却不敢靠力量冲破。设想当时,张嫂应了觉新为他开了门,他该也不会踏入门内。

“两扇木板门是多么脆弱的东西,如今居然变成了专制的君主,它们拦住了最后的爱,不许他进去跟她爱的人诀别,甚至不许他到她面前痛哭一场。”(《家》三十七章)是木板门拦住了他?“他突然明白了,这两扇小门并没有力量,真正夺去了他的妻子的还是另一种东西,是整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家》三十七章)他哭她,哭他自己,却只和周氏呆在门外,而没有跟着瑞珏的母亲进屋去看一眼或许还留着余温的瑞珏。

 

“无论是在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两个不同的面目,为着两种不同的人而存在。”(《家》第四章)两个紧挨着的不同世界之间,有一扇透明而易碎的玻璃门,活在两个世界的人,看得见彼此,却不曾推开或撞开这扇门。大家庭的门,曾锁住了多少灵魂?曾压垮了多少肩膀?至少,在高家,不止鸣凤,不止梅芬,不止瑞珏。

 

封建制度吃人,但封建制度之下的家,纽带仍旧是亲情和爱。正如全书一开始提到的,“一个希望鼓舞着在僻静的街上走得很吃力的行人——那就是温暖,明亮的家。”那么在明亮灯火之下的家,人们是否能无保留地关爱,被关爱呢?脱去封建的帽子,家,是否就能驱逐个体的孤独与无力呢?好像不能。

 

二. 人心之门,最深处的冷漠

 

在这个家里,有吃人的礼教,也有至真的温情。温情虽带来暖流却难以触及人心最深处的孤独感。下面仅选取鸣凤与周氏,鸣凤与觉慧,觉新﹑觉民与觉慧三组关系中的一些小片段加以分析。

(一) 鸣凤与周氏

鸣凤和周氏,仆与主。鸣凤被指派出嫁,却不愿意,于是哭着恳求周氏想想办法。

周氏被鸣凤这一哭引起了自己的心事。她看见那个跪在她面前把头俯在她的膝上哀哀哭着的少女,也觉得凄然。这时候她的母性完全被触动了。她并不推开鸣凤,却温和地用手摩抚鸣凤的头发,爱怜地说:“我也知道你太年轻,老实说我也不愿意把你送到冯家去。……然而这是老太爷答应了的。他说怎么办就要怎么办,我做媳妇的怎敢违抗?……现在没有法子挽回了。无论如何你初一一定要去。……你不要哭了,哭也没有用。……其实到了冯家也会有好日子过。你不要怕,好心的人终有好报的。……你快起来,回屋去睡吧。”

(《家》二十六章)

剥开了主仆关系,周氏用母性安慰着鸣凤受伤的心。但“好心的人终有好报”的安慰在那颗无助的心面前又是多么苍白无力?她只能安慰,却无法改变。命运,每个人自己承担。而恳求无果,鸣凤便默默出了门。

周氏看见鸣凤出去了,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两口气。周氏这时候很同情鸣凤,因为自己不能够帮助她而感到痛苦。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太太又把这个少女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用一个钟头,忘却另一个人的不幸与痛苦,其实并不算快。

 

(二) 鸣凤与觉慧

鸣凤死后,觉慧非常痛苦。而哥哥觉民看到消沉的弟弟,便以一句“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来鼓舞弟弟。

觉慧不作声了。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这表现出来他的内心的斗争是怎样地激烈。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地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觉民的右手,注视着哥哥的脸。

那天午饭后,觉慧和觉民去散步。在路上他们谈着现在和将来,两个人都很兴奋。六句“我是青年”,觉慧从鸣凤的死中挣脱出来,他有事业,事业将淡化悲伤。把自己的幸福争过来,他为自己活,而鸣凤,虽带着歉疚,虽留下伤痕,却成为过去。

 

(三) 觉新,觉民与觉慧

高氏三兄弟,觉新忙家务,觉民围着琴转,觉慧一心搞进步事业。其中,最突出的是觉新和觉慧之间的矛盾。觉新作为长房长孙,用“作揖主义”和“无抵抗主义”来统筹家里的事,而觉慧则认为幸福要靠自己夺。

其中,在一次谈话中,觉新向两个弟弟吐露了自己的苦痛,而觉慧却想“过去的事就让他埋葬了罢!为什么还要挖开过去的坟墓?”他想着“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又“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庆幸了。”(《家》十二章)

有这样一句诗“欢跳的眼泪徒留熟悉的脸庞,而尖锐的痛苦永远到达不了另外的心脏。”不止一次地为自己不是大哥而庆幸,正是这样一种不理解和庆幸,正是自我意识的强烈,使得心门的相通几乎成了不可能。

“弟弟的身子更挨近了哥哥的,两个人一块儿向前走着,忘却了寒冷,忘却了风雪,忘却了夜。”这是全书第一节中对觉民与觉慧的描写。而那以后,觉慧为进步事业而烦心,觉民却只想着和琴在一起,生活重心的不同使他们疏远。

 

正如觉慧在元宵游园时所感的“他总觉得他跟哥哥,妹妹们多少有点不同”(《家》十九章)的那种格格不入,每个人的心底都有无法被理解的一部分并由此产生孤独感。这种不被理解的失落与畏惧使我们不会将心门完全打开。“人们躺下来,取下他们白天里戴的面具,结算这一天的总账。他们打开了自己的内心。打开了自己的“灵魂的一隅”,那个隐秘的角落。”(《家》第四章)面具之于我们,正如刀鞘之于刀。

 

在那个大家庭中,封建大门之下的灵魂不断地做着反抗,争取爱,争取自由,为改变无法改变的命运而挣扎,此刻,出身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剥除“封建”“家”,人们不断地努力寻找了解自己的心灵,为改变无法改变的命运而挣扎,此刻,人的本质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这是高家的故事,是封建家庭的故事,是家庭的故事,是人类的故事。

 

参考文献:

《家》 巴金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飞鸟集》泰戈尔著 译文出版社

《从〈家〉到〈寒夜〉看巴金小说的文本裂痕》 (张继红 张学敏)

《巴金〈家〉的奋斗性人格探索》(汪太伟 井冈山师范学院学报 第23卷 总88期 2002年12月)

《家庭包围中的女性困境——以巴金的〈家〉和〈寒夜〉为例》(周慧 洛阳理工学院报 第24卷 第5期 2009年10月)

《零落成泥碾作尘——巴金《家》中的受害三女性》(勒新来 济宁师范专科学校学报 第24卷 第2期 200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