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乡愁和游子
樊诗颖
在祖父为官所创造的殷实家境里成长起来的鲁迅从他13岁那年因祖父得罪而流亡乡下起,便开始了他漂泊的一生。从南京到日本仙台,从东京又回到浙江,北京、厦门、广州、上海,在日本时被短片触动后的弃医从文,在各大高校的讲学,深夜的创作和回青年的信,在寻求中国出路的路上,他是战士,也是孤独的、带着乡愁寻找家园的游子。
一、孤独
钱理群老先生曾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将代表鲁迅个体哲学的《野草》概括为“从‘孤独的个体’的存在体验中升华出来的鲁迅哲学”,究其源头,祖父的得罪,父亲的病重,家道中落后亲戚的无情都曾使少时的鲁迅感到无助,而在日本时因中国人的身份而遭到日本同学的羞辱(鲁迅有一次解剖学课的分数是95分,却被日本同学怀疑为是担任解剖课的教师藤野严九郎把考题泄露给了他),深入分析了国民性,发现了同胞的冷漠和麻木后的绝望,用笔战斗时不被群众和一大批知识分子理解的心寒,这些均铸成了其内心无时不在的孤独感。而除了《野草》,这种孤独感也可从鲁迅的小说及散文中窥见一斑。
1.同情中的孤独心境
在鲁迅的小说中,民众的冷漠往往通过待弱者的态度表现出来,这就使得因悲惨命运而遭人排挤冷落的主人公成为此类主题小说的重要元素。
《孤独者》中魏连殳因为反对送殓礼俗,喜欢发表警言议论而被人们视为异类甚至掉了饭碗,走到街上竟被陌生的孩子指着道“杀”。而“我”因为与魏交往,帮其找工作而遭报纸文章攻击。《祝福》中祥林嫂虽勤快却因为是寡妇而被主子四叔所耻,她后因为丧子而精神恍惚,人们却一听到她的关于儿子被狼叼走的故事就走开,没有一点安慰。即使在她死后,主子四叔也只高声地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明天》中的单四嫂子也和祥林嫂一样是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变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而周围聚集的邻人又做了什么呢?没有安慰,待她最好的王九妈“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在合上棺材盖后,“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从这些描述中,我们看到了喧嚣热闹背后的因冷漠人情而产生的孤独。而《孔乙己》中穿着长衫的穷书生孔乙己更是在酒馆受到了其他客人不留颜面的嘲笑,连做伙计的身为孩子的“我”也不愿搭理他,在被“我”拒绝后的“叹一口气”中所叹出的该就是失去了尊严的孤独。
无论是像魏连殳这样的因为性格中的魏晋风度而被俗世所弃,还是祥林嫂、单四嫂子、孔乙己这样的因悲惨命运被旁人所排挤,在鲁迅的小说中,主人公往往有意或无意地与大众剥离并由此陷入孤独命运的轮回:魏连殳,因为对封建礼俗的反对成为异类,最终以自己的官位所赋予的权力给压迫者以压迫,给欺辱者以欺辱,以精神的扭曲与崩溃为代价,实现自己对孤独的报复;祥林嫂,寡妇之名成为最初的剥离的原因,在礼教的唾沫中挣扎,在社会所限制的狭隘的生活范围内默默承受命运,没有包法利夫人的反抗,却终与她一样以毒药决绝地离开;单四嫂子,群体中的孤独个体,喧闹之中不被人同情的情感上的孤独与绝望,幻化为现实与虚幻的凌乱;孔乙己,科举制度之外的失落者,艰难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酒客,得不到平等的对话,在嘲笑和奚落中,品味几乎成为生活动力的酒,腐烂于不为人知的角落。
在对以上这类孤独的主人公的同情中蕴含的是作者心底深刻的孤独。
2. 作为战士的孤独
作为战士的孤独在鲁迅的文章中是比较突出的。
《狂人日记》中的“我”想制止哥哥在内的“吃人”的人们,却被反锁在房里被众人当成了脑子有病。《长明灯》里的疯子想尽一切办法要熄了庙堂里保佑村子不变成海的长明灯,最后被民众关在了庙门西边的闲房。《奔月》里的后羿被徒弟背叛,被妻子抛弃。《秋夜》里的一棵枣树和另一棵枣树更是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孤独。
狂人“我”看到了割肉尽孝这一孝文化的畸变的吃人本质,提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吁;疯子发现了长明灯里的迷信,就算放火也要熄了梁武帝时点起的灯;《奔月》里的后羿以自己的实力反击了背叛他的徒弟逢蒙,并要上天追寻飞天的嫦娥;《秋夜》里的枣树,虽孑然,但最直最长的枝条却“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
在以上这类描述中,孤独转化为一种力量,一种反抗的坚毅的力量。
3. 寂寞心境
却以上两种,还有一类专门表现寂寞心境的小说。《鸭的喜剧》和《伤逝》是其中的典范之作。
《鸭的喜剧》讲述了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养鸭子的故事。从原先初到北京的“在沙滩似的寂寞”到买蝌蚪打发寂寞,到养小鸭增添乐趣,再到鸭将之前带来快乐的蝌蚪吃光,到最后的爱罗先珂君回到俄国而鸭子“还在沙漠上‘鸭鸭’地叫”。消除寂寞的元素被一一搬出又一一退出,只留下单调的鸭叫声和背后的寂寥。
《伤逝》所述的是知识分子涓生对逝去的妻子子君的怀念和对那段生活的追忆。“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一切成空后再次回到认识子君之前的生活状态,寂寞也达到了峰值。
寂寞主题虽不等同于孤独,却也能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鲁迅下笔之时内心的空与情绪的低,从而展示其彼时的孤独心境。
二、乡愁
虽然在文章中否定了中医药,否定了封建礼教,批判了中国的国民性,这种文化毕竟孕育了鲁迅。而作为华夏文明的儿子,他也回味,回味在家乡的童年,带着对记忆中的摇篮般的故土的怀念,忧愁地找寻失落的家园。同时,因为童年时家境的骤变,幼时的鲁迅便对生命变得敏感,而他的对生命之脆弱的忧虑也鞭策着他不断思考生命的出路,寻找生命之源。
1. 走向记忆深处
《社戏》中,陪我一起去看戏的小伙伴,戏里总也唱不完的老旦,那一晚偷摘来做晚点的罗汉豆;《故乡》中戴着银项圈的少年闰土,用短棒支起的捕鸟的大竹匾,彩色的贝壳与偷瓜的獾猪;《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百草园的雪人,赤练蛇的传说,读书入神的先生;《阿长与》中睡觉摆成“大”字的长妈妈,绘图的《山海经》……在集中收于《呐喊》、《朝花夕拾》,带着温情的对童年的追忆中,鲁迅不再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战士,而更多表现为一个怀念精神之乡的中年人。带着对乐土的爱,带着对乐土上的人儿的爱,鲁迅开始了自己对它的救赎。
2. 对生命之源的追寻
鲁迅13岁那年,做京官的祖父周介孚以科场行贿罪,被皇帝钦判为“斩监侯”,生命随时可以宣告结束,而父亲又在壮年时得病去世,这些都把他过早地被抛入到了无止境的恐惧、忧愁、焦虑之中。生命值得珍惜,却又卑贱、脆弱,完全无从把握。这种无助在鲁迅的小说中也有体现,而对此类重大问题的讨论也可在部分篇章中看到。
之前所提及的《鸭的喜剧》中的刚长了腿却被鸭子吃光的蝌蚪是其中一个典型。而《兔和猫》一文中,被黑猫弄死的兔子,包括肯能将被“我”毒死的黑猫,甚而毒死黑猫的“我”其实都处于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个体的一个举动就有可能毁掉无辜的生命。“我于是记起旧事来,先前我住在会馆里,清早起身,只见大槐树下一片散乱的鸽子毛,这明明是膏于鹰吻的了,上午长班来一打扫,便什么都不见,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我又曾路过西四牌楼,看见一匹小狗被马车轧得快死,待回来时,什么也不见了,搬掉了罢,过往行人憧憧的走着,谁知道曾有一个生命断送在这里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苍蝇的悠长的吱吱的叫声,这一定是给蝇虎咬住了,然而我向来无所容心于其间,而别人并且不听到……”对过往的细腻回顾,道出了生命的渺小,也透出了对生命个体价值的怀疑及绝望。
而《孤独者》中,鲁迅通过“我”与魏连殳之间的关于“孤独”的“清谈”将生命存在状态上升为一种宿命。“我”说魏连殳“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而魏则以为孤独是一种可继承的运命。生命个体存在的“孤独”这一本质特征通过稳重的对话得以展示。这是鲁迅对自己的叩问,是对生命本质的向内的思考。
三.游子
如序言中所提到的,鲁迅的一生辗转在各个城市之间,而这一漂泊感也在他的文中无保留地体现出来。
1.“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
鲁迅小说的一种创作模式即“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这一模式在《故乡》及《祝福》中均得以充分体现。
《故乡》中的“我”为了寻梦“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本为了寻求精神的栖息地。而家园的热闹已成荒芜,别了二十多年的昔日好友闰土也从少年英雄成了为了生计操劳的父亲,见面后没了往日的说笑,只剩下一句“老爷”的恭敬与隔膜。于是,我再次离开家乡,因为“我”所寻求的早已失落,希望到绝望,小说主人公“我”在无奈与心寒中完成了“离去——归来——再离去”的人生循环。
《祝福》的基调则从开头便带着浓厚的忧愁:“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镇上忙着置办礼俗闹新年,与村人有话不投机,碰巧又见证了祥林嫂的悲惨结局并对自己曾经的指导心生不安。在感受到了乡人的冷漠与礼教的窒息后,我决计离开。与《故乡》不同的是,《祝福》中的“我”更加决绝。
2. 无处是家的漂泊感
与“离去——归来——再离去”的模式有着相同指向的便是言语中的无处是家的漂泊感。《在酒楼上》中“我”坐在故地的酒楼上发出“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的慨叹。鲁迅在日本受到排挤,回到中国后虽融入了同胞之中,却始终找不到文化精神的归属。《狂人日记》和《在酒楼上》中的带着封建印记的孝文化,《故乡》、《孤独者》、《祝福》等篇章中所反映的封建等级礼教,《长明灯》和《祝福》中民众的迷信,《白光》中的戕害心灵的科举制度,《孔乙己》、《明天》、《示众》等小说中的人情的冷漠甚至看客心态,《药》、《阿Q正传》、《风波》等文中的群众的愚昧与麻木,《肥皂》、《高老夫子》中的知识分子的虚伪……一切曾经熟悉的,都变得陌生甚至恐怖。在变质的环境中,他自觉自己的被异质化,因而发出了酒楼上游子的感叹。而这一叹恰恰概括了鲁迅作品中所弥漫的淡淡的属于飘零的忧愁。
一直在漂泊,一颗归家心切的心找不到安放的地方。
“在”任何一个地方,却无法“属于”任何一寸土地。
诺瓦利斯说:哲学就是带着永恒的乡愁寻找家园。
那么,请允许我将这位一直在寻找的游子称为——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