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艺聪
一个人的旅途是漫长而难耐的，但是正是因为有着梦想的支撑，那些至死不渝的希望，才使它变得遥远而美丽。
作为一名吟游诗人，我没有固定的住所。况且人本来就是生命的过客，没有必要为自己短暂的一生处心积虑地寻找一个牢笼。
每天踏过不同的道路，身后留下斑驳的足迹。那些变幻莫测的景致，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掠过，不留一丝痕迹。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旅途中所见证的悲欢离合：有失去爱人的少女的悲凉；有大获全胜归来的帝王的喜悦；有远离他乡的游子的思念；有再度重逢的母子的欢欣。这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我收入囊中，在未来的的道路上慢慢斟酌，然后转化成脍炙人口的诗篇，以及琴弦上跃动的音符。
我几乎把这当作了一种使命，日日夜夜不厌其烦地持续下去。
我的行囊很简单，只有一把竖琴和一个口袋。在这片大陆上，只要顺着河流走下去，就能到达一个又一个村庄。每到一处，我就为当地的人们吟诵刚出炉的诗歌，然后到前村借宿。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我来到一个小村庄，像以往一样完成了吟诵。观众已散去，于是我起身开始寻找安身之处。此时已是黄昏，天川之上，无限清明朗然的阳光和云朵的阴影洒满了村子的屋顶。金色的晚霞所汇集成的淙淙溪流像绸缎一样飘向远方，温柔似水的夕阳，枕着流淌的云河，陷入沉睡。
这时，一个穿着朴素的少女款款地向我走来。她身影的轮廓和颜色逐渐从身后的“水彩”中脱颖出来，仿佛是顺着远方的河流，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
她有着一头棕红色的头发，稍稍有些蓬乱，但和金色的夕阳十分相衬。我抬起头打量她，黄昏的余辉将她圆圆的脸蛋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光。她定定地望着我，眼中有一种叫希望的东西在闪烁。
你是吟游诗人吗？
是的。
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对。
少女的脸上渐渐出现了一丝笑容，她期待地望着我，问道：
请问你在塞纳河畔遇到过一个背着画板的少年吗？或者在阿尔卑斯的原野上，地中海边的礁石上？总之你有见过他吗？
我摇摇头，不，我没有见过他。我只是沿着河流路过一个又一个像这样的村庄。我也没有到过地中海，不知道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没有那里。
这样啊。
少女露出失望的神情，转身离开。晚风吹起了她粗布做的围裙，让我心里一动。
等等。我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克罗岱尔。
克罗岱尔所说的那个少年曾真实地存在于她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她与少年相遇了。少年是一个为了梦想而不顾一切的孩子。他背着自己薄薄的画板，远离家乡，跋山涉水，想要寻找一片梦中曾经看到的土地，而关于那片土地是否存在的事实，少年却毫不在意。
少年来到的这个村庄，对于少年来说只是他在旅途中或有或无的一处停留地。少年已经风尘仆仆地路过无数个城镇了。一直从地中海沿岸走到赛纳河畔，也没有找到自己梦中的乐土。但是他依旧执着，不停地向路人打听着他心中的神圣之地：
您好，请问您知道一个生长着大片的雏菊，天空中不时有青色的鸟儿飞过的地方吗？有一条清澈的河流从花丛中穿过，它是从远方高高的雪山上流下来的，一直注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
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少年饱受了一路上的冷眼和嘲笑。但是，令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的，是一直支撑着他的那片梦中的乐园。
少年在旅途中也不止一次地梦见它。
在他的梦中：
风是云的衣裾，金色的光芒温柔地抚摸着浅浅的河湾。给人一种光和影参差的错感，仿佛云上的世界一般梦幻。自远方的雪山一泻而下的圣洁河水，清澈欢快。在河的左岸和右岸，有一片开满雏菊的花田，笼罩着诱人的芬芳。风吹过的时候，就能听见花儿们的祝愿。不知名的鸟儿优雅地盘旋在上空。凡在它飞过的地方，青白色的尾羽后都会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金色粉末。
这片如梦如幻的仙境，直到现在少年也能清楚地记起。
而且每一次梦见，看到的风景都会比上一次丰富。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离那里很近很近了，仿佛就在触手可即的前方。于是他急切地伸出手，但是景物一下子都消失了。少年忽地睁开了眼，看见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孩正担心地望着满头大汗的自己。
你好，我叫克罗岱尔，你的名字是？女孩问道。
苏。
你从哪里来？这是要去哪？
我的家乡在海边，我想去寻找一片梦中的风景。
找得到吗？
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行。
是吗。
女孩冲少年微微一笑，然后起身理了理围裙，对少年招招手，仿佛让他一起来的意思。
少年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起身跟上了女孩的脚步。
女孩带着少年穿过森林，来到了一座小木屋前。小木屋里住着一个慈祥的老婆婆，女孩告诉少年她是最受村里人尊敬的预言师。少年半信半疑地向老婆婆说出了自己的愿望，老婆婆无言地听他说完，然后用一种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少年说：你说的地方确实存在。不过，你或许今生今世也无法抵达。
这让少年既激动又困惑。当他还想追问下去时，老婆婆却再也不理睬他了。女孩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他与她一起离开。少年跟随着女孩出了森林，不时地回头望去。
少年第二天便要动身，没想到女孩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向他道别。
你到了那里以后，准备怎么做？
那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我一定要用画把它记录下来。
是吗？如果你回来时还能经过这个村庄的话，可以给我看你的画吗？
可以。不过万一我被那里的风景迷住了，也许就不回来了。
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个村庄里等你的好消息。
但是后来，少年再也没回来。女孩不禁想，他是否已经找到那个梦中的乐园了呢？还是他真的不再准备回来了呢？或许他的归途已不再经过这个村庄了吧。想到这，女孩收起已洗干净的衣服，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好了，传诵的部分到此结束。接下来，我要动身去下一个村庄了。
啊，忘了说，其实我有听过关于那个叫苏的少年的故事。据说他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可是第二天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人们找到他的时候，是在一座石头花园里。破碎的石块已将他的下半身掩埋，零零散散地撒在他背着的画板上，而他则以一种飞翔的姿态贴在坚硬的地面上，紧紧地拥抱住冰冷的土地。有鲜血从他的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在高低不平的岩石间汇成了一股溪流。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朵小小的雏菊花。已经失去光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他所一直寻找的东西就近在眼前。有晶光在他的眼皮上跳动，像是清晨舞蹈的精灵。在当地的传说中，有一片开满雏菊的花田，能够带来幸福的青鸟时而在上空盘旋。不远处的雪山上长年累月地流淌着一支圣洁的清泉，据说那是山上的女神赐予花田的礼物。但是，从来没有人到过那里，所以苏在生命的尽头也终没有抵达。这座石头花园成了他梦想的终点站。
或许他已经忘了吧，曾经有一个叫克罗岱尔的女孩还在某处等着他。就像趁他睡着时女孩偷偷放在他的衣袋里的那片绣着字母的手绢一样，连同女孩的名字一起被他遗忘了。
不过，吟游诗人的使命只是将故事流传下去，而故事的最终结局怎样，已经与我无关。
